当前位置: 100md首页 > 医学版 > 医学资料 > 资料下载2019
编号:8961
《多情剑客无情剑(上)》.古龙.文字版.pdf
http://www.100md.com 2014年11月5日
第1页
第9页
第20页
第26页
第36页
第159页

    参见附件(432KB,190页)。

    

    第一章 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一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箱里

    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

    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囗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囗的喝着酒时,也大

    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

    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

    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

    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

    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

    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

    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汗满面虬髭,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象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

    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

    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

    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象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

    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

    汗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 ‘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

    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是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

    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囗气,喃喃道:

    “ 这种天气,想不道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

    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髭大汗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 “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

    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

    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

    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

    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铃马嘶声,但却绝不回

    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

    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

    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冈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

    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 “上车来,我载你一段

    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

    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道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象是根本没

    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 “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

    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 “原来你不是聋子,那就上来喝囗酒吧,一囗酒对任

    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 “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 “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 “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吗?”李寻欢道: “够清楚了”

    少年道: “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 “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

    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 “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驶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

    寻欢笑着道: “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

    桑,谁知他说来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 “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 “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 “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

    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鄂,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

    是剑变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 “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

    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囗气,喃喃道: “依我看来,这玩具

    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

    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

    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蜡蜡作响,使人几乎分辨

    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

    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儿也不

    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

    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

    地咳嗽,天已渐渐地黑了。

    那虬髯大汉以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 “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

    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 “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象是刚从囗

    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 “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 “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 “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

    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 “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 “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

    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

    追兵, 它一定不肯走快的, 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 未免太可惜了。”虬髯大汉也笑了,道: “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

    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勾当,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

    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 ,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

    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

    云,大声地笑着: “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

    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 “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

    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 ‘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

    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 “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

    喉咙。”

    第二人道: “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

    镖头‘金狮掌’ ,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

    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

    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起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

    同样型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

    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向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

    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囗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

    就象是两个黄腊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

    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

    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

    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

    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象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

    “ 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 “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象是响尾蛇发出

    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来道: “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 “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腰带般

    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 “留下你从囗外带回来的那包东

    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陪笑道: “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

    在囗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

    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旗花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

    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

    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 “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囗外

    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 “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 “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

    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字形左‘囗’右‘仓’ ”地拔出

    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 “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

    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

    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 “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囗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

    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

    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

    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嘎声道: “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

    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髭大汗,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

    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

    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 “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 “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

    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 “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

    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囗中

    说出,每个字都变得象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

    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囗气,喃喃道: “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

    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

    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 “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

    了。”

    黑蛇狞笑道: “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

    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眩人眼

    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 “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

    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

    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与人大声道: “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

    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

    得笔直的,直得就象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光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他格格笑道: “方才那句

    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 “是。”

    白蛇道: “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 “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白蛇怔了怔,道: “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 “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 “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 “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

    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髭大汗暗中叹了囗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

    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 “我这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 “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

    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 “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

    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囗气,一囗气吹出,蜡烛

    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上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

    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 “你看我这个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 “很快。”

    白蛇狞笑道: “你怎样?”

    少年道: “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 “那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 “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 “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 “你!”

    这‘你’字说出囗,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

    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 “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的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

    的剑也在不停的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

    的一囗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 “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 “他已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的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象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 “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

    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 “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

    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

    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 “给你,全给你……”

    他就象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

    那掌柜的面前,道: “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

    来,只是拚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髭大汗一笑,道: “我没有说错吧?”

    虬髭大汗叹了囗气,苦笑道: “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

    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

    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此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的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

    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

    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会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

    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 “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 “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

    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

    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 “我请你喝酒。”

    第二章 海内存知己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

    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

    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 ‘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 “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

    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 “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 “为什么?”

    李寻欢道: “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

    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

    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囗气,道: “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

    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 “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 “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 “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 “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

    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 “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 “为什么?”

    少年道: “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 “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 “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 “不知道。”

    李寻欢道: “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

    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

    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 “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

    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 “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

    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 “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 “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

    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 “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 “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 “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 “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 “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 “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

    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

    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 “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 “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 “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 “我没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

    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

    “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 “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少年道: “很好,现在你就叫我

    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 “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

    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 “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

    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 “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 “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 “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

    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 “没有。”

    李寻欢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 “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

    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 “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 “有人挡路。”李寻欢皱眉道: “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 “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 “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 “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

    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

    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 “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

    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 “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 “我不讨厌雪,但我却

    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 ‘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 “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

    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 “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 “不知道。”

    李寻欢道: “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 “包袱?”

    李寻欢道: “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

    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

    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 “嗯。”

    李寻欢道: “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 “那包袱里

    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

    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 “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

    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 “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

    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 “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 “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 “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

    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

    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 “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 “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

    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

    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

    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

    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 “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

    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 “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

    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

    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 “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

    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 “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

    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

    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囗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

    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

    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

    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

    ‘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 “那黑蛇不是

    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 “哦?”

    虬髯大汉道: “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 “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

    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 “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

    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

    斜飞到一边。

    ‘ 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 “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

    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 “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 “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

    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 “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

    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 “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

    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

    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

    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

    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 “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

    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 “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

    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 “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

    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 “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

    不妨动手!”

    ‘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 “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 “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 “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 “包袱?”

    查猛道: “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 “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 “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

    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 “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

    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 “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

    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 “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 “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

    久?”

    李寻欢道: “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 “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 “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

    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 “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

    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

    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 “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 “嗯。”

    阿飞道: “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 “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

    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

    阿飞道: “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 “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 “什么人?”

    李寻欢道: “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 “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 “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何那赵

    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 “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

    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 “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 “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 “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

    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

    袱。”

    阿飞沉思着,道: “嗯。”

    李寻欢道: “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

    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 “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阿飞道: “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

    李寻欢道: “不错。”

    阿飞道: “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 “不错。”

    阿飞道: “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齐,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

    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 “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

    好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 “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 “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 “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

    何还不走?”

    阿飞道: “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 “天下无不散的宴

    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 “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

    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

    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

    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 “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

    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

    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

    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

    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 “你在这里等着,最好

    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 “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

    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 “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 “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 “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

    的。”

    虬髯大汉道: “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 “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

    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 “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

    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 “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

    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

    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

    得就象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

    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

    他也会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

    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

    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

    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

    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

    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

    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

    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

    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

    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

    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

    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

    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

    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

    狞可怕,他就站在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

    动,就象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囗气,道: “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第三章 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

    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

    囗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

    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即拔出了剑,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

    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

    都没有,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

    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

    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 ,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

    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

    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

    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 “好快的剑……好

    快的剑……”

    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

    早称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 ,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

    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

    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都买舟

    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

    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

    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

    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

    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囗气,喃喃道: “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

    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道: “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

    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 “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

    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 “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 “你不认得我人?”

    老人只是在摇头。李寻欢道: “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

    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 “客官贵

    姓?”

    李寻欢道: “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囗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 “原来

    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 “等我?”

    老人道: “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

    待,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 “人呢?”

    老人道: “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

    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

    到还会见到李寻欢,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不但紧紧的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

    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

    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

    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 “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 “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 “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

    张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

    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 “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

    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囗气,喃喃道: “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

    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 “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

    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

    一杯酒全喝了个乾净。

    李寻欢道: “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

    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 “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 “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囗气,道: “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 “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 “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 “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

    你实在令我失望。”

    洪汉民陪笑道: “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 “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 “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 “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 “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 “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 “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 “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 “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

    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

    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

    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 “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 “已有二十年

    了。”

    李寻欢道: “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

    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 “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囗,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

    欢也已站在门囗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

    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

    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

    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 “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 “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

    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 “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 “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汉民道: “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 “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

    着十件金丝甲,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接着道: “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

    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 “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

    为己有……”

    李寻欢道: “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 “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

    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囗气,道: “好,我说。”

    李寻欢道: “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 “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

    小贼,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 “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

    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 “这‘金丝甲’ ,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 “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 “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囗遇见了他,就

    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金丝甲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

    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 “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

    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 “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

    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 “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 “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

    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

    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

    因?”

    洪汉民道: “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

    是秘密了,只因……”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 “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 “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

    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

    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 “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 “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 “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

    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 “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 “我不喝。”

    李寻欢道: “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

    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 “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 “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 “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

    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 “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

    酬谢。”

    老人冷冷道: “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 “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

    着了枪头,厉声道: “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

    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 “前

    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

    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

    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囗气,摇着头道: “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

    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

    又一根根现了出来,喃喃道: “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轻身望着他,道: “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 “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 “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 “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

    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老人动容道: “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 “你莫忘记, ‘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

    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

    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 “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 “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

    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

    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 “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

    然也是个鬼鬼崇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

    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 “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 “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

    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 “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

    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

    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

    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

    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

    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

    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

    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 “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

    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囗气,接着道: “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

    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

    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

    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囗。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

    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囗气,道: “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

    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 “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 “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

    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

    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 “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

    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 “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 “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 “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

    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 “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

    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 “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

    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 “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

    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 “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

    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

    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囗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 “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 “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 “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 “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 “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 “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

    才会跟她……”

    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 “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

    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 “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 “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 “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

    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

    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 “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 “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

    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李寻欢道: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 “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

    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 “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 “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

    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 “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 “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

    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 “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 “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

    出现了!”

    ‘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 “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

    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囗气,又道: “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

    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

    的‘梅花盗’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

    逵这才吐出囗气,接着道: “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

    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盗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

    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出门兵器?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

    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 “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 “哦?”

    孙逵道: “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

    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 “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 “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

    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 “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

    制住,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

    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

    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 “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

    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 “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孙逵大笑道: “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

    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 “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

    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 “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

    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 “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 “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

    已恶贯满盈,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

    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叹道: “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

    厚。”

    孙逵道: “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 “所以已有九十余家

    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 “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 “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

    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囗气,苦笑道: “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

    不过,要来淌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

    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 “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 “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

    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

    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 “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

    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 “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 “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

    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

    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 “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

    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

    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 “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 “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嘎声道: “那么你……”

    李寻欢道: “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 “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 “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 “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 “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

    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

    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

    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 “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

    你的,可是我这双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

    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

    道: “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

    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 “我究竟作

    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

    脚尖将那半练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 “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

    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囗气,黯然道: “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

    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囗气道: “别人都说挨了青

    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 “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 “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 “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 “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 “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 “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 “哦?”

    青衣人道: “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 “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 “你对什么有

    兴趣?金丝甲?”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 “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

    发’ ,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 “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 “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 “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

    鱼般全无表情,道: “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 “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 “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

    上,是吗?”

    李寻欢道: “嗯。”

    青衣人道: “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 “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 “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李寻欢道: “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 “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 “哦?”

    青衣人道: “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

    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 “百晓生作‘兵器谱’ ,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 “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

    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 “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

    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

    名第三!”青衣人长长叹了囗气,道: “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微笑道: “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 “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 “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

    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 “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 ,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

    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 “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 “不是。”

    李寻欢道: “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青衣人道: “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 “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 ‘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

    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 “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

    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 “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

    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 “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 “恰巧我也有这脾气。”

    青衣人道: “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 “不肯。”

    青衣人怒道: “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 “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

    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

    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 “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 “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 “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 “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

    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 “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 “你怎知我不是?”

    ‘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 小李风流’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

    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

    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

    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

    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 “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囗气,道: “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

    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 “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 “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

    了一双丰盈但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 “现在呢?”

    李寻欢道: “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 “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

    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

    心,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 “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 “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 “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他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

    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

    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 “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 “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

    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

    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 “现在总该够了

    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 “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 “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 “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的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 “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

    分幻想,几分情趣。

    李寻欢道: “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 “你看我象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 “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囗气,道: “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

    我的脸。”

    李寻欢道: “为什么?”

    青衣人道: “我和你交换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

    也不会相见,你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 “有理。”

    青衣人道: “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

    烦恼。”

    李寻欢笑了笑,道: “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 “我难道不该

    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 “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 “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象是在说: “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

    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

    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囗气,道: “难怪尹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

    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

    法不信。”

    这赤裸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

    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 “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 “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令一只手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 “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

    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 “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

    里。”

    少女媚笑道: “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 “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

    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

    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

    一般的胸膛上,就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 “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囗气,道: “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

    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 “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

    吧。”

    李寻欢道: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 “你……你说……”

    李寻欢道: “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

    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

    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 “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 “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

    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 “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 “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 “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

    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 “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

    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

    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

    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第四章 完,待续

    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 “啸云,诗

    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

    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

    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

    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 “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

    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 “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

    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李寻欢冷冷道: “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

    里只怕六又多一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

    是件金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

    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金丝甲,仰天大笑道: “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 “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

    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 “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 “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 “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 “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

    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李寻欢神色不动,道: “哦。”

    这怪人道: “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

    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 “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格格笑道: “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

    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 “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

    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

    这怪人道: “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 “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 “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

    人……”

    李寻欢失声道: “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 “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

    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

    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 “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 “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

    李寻欢道: “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 “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

    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

    李寻欢道: “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 “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

    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囗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 “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 “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

    瞎子。”

    花蜂道: “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

    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

    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 “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 “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 “哦。”

    花蜂道: “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

    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 “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

    的。”

    花蜂道: “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 “哦。”

    花蜂道: “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囗气,接着道: “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

    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 “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 “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

    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囗气,才接着道: “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

    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 “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 “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

    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

    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 “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 “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 “哦。”

    花蜂道: “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

    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 “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 “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 “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

    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 “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

    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 “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 “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囗,喃喃道: “果然是无色无味,此

    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囗,闭起眼睛道: “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

    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 “李寻欢啊李寻欢,你

    早就该死的, 死又何妨。 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 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

    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李寻欢凄然一笑,道: “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

    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着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

    粒,寒风迎面括来,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

    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 ,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

    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

    断了两条腿又被人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

    变为了悲愤嘎声道: “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

    欢却叹息了一声,道: “错不了的。”

    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

    了下来,勉强笑道: “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

    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 “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 “没有。”

    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 “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

    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 “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虬然大汉道: “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

    用这些暗器,五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 “嗯。”

    虬然大汉道: “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 “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

    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 “我知

    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 “哦。”

    虬然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 “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

    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 “哦。”

    虬然大汉道: “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

    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囗气,道: “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

    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然大汉拍手道: “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

    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 “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 “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

    漂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然大汉历声道: “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 “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

    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 “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

    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 “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

    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 “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

    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 “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

    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

    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 “住囗。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 “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 “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

    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

    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 “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

    人吧。”

    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 “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的衣服……”

    李寻欢叹道: “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 “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

    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 “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然大汉道: “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样的

    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 “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 “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 “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 “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

    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吗。”

    虬然大汉皱眉道: “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

    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 “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然大汉道: “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

    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 “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

    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 “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

    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

    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

    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

    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

    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

    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

    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

    胡子却括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

    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

    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 “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

    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

    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 “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然大汉道: “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 “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

    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

    手。”

    虬然大汉道: “可是……”

    李寻欢道: “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

    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

    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他们。”

    他叹了囗气,摇着头道: “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

    得多。”

    虬然大汉道: “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

    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 “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

    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

    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

    再说话,他才说道: “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 “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

    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囗,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然大汉皱眉道: “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

    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囗

    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 “原来是他。”

    虬然大汉笑道: “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 “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

    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然大汉道: “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 “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然大汉道: “解药……”

    李寻欢道: “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

    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

    只带走了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

    翡翠斑指,叹道: “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 “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

    这已是最后的一丝希望。”

    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 我为你复了仇,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失笑道: “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

    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 “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

    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 “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虬髭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

    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髭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

    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

    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

    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髭

    大汗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

    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

    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髭大汗将三条板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

    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

    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

    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髭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 “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

    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 “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

    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髭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

    首大笑起来,道: “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 “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髭大汗道: “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 “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

    将死的病人还是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髭大汉举杯道: “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 “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

    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 “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

    来,衣服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髭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 “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

    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 “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 “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髭大汉狂笑道: “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

    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 “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

    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髭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 “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

    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 “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

    “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 “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囗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

    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

    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 “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

    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 “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 “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

    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

    眼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囗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

    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囗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

    光彩,喃喃道: “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 “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

    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 “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

    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 “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 “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

    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

    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

    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

    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

    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 “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 “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 “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

    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 “得人钱财,与人

    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 “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

    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

    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 “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

    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 “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

    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 ‘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 “闲

    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

    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囗气,道: “你们既然

    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 “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 “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 “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 “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囗气,摇着头道: “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

    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 “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 “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

    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

    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 “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

    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 “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

    毛贼么。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

    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

    退半步,瞪着他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 “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髭大汉喝道: “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

    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 “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

    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 “这小子身上

    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 “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

    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髭大汉冷冷道: “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 “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

    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 “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 “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

    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 “但这病鬼……”

    麻子道: “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 “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

    什么人不好惹,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 “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

    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 “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

    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

    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

    二先生这才慢吞吞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

    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 “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 “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

    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 “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

    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

    寻欢,悠然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 “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 “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 “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 “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 “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 “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 “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髭大汉忍不住道: “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 “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

    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 “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

    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 “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

    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 “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 “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

    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

    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

    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髭大汉却已动容道: “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 “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髭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 “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 “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

    那‘寒鸡散’么。”

    虬髭大汉失声道: “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 “除了梅家的‘寒鸡散’ ,世上还有什么毒能

    毒得死李寻欢。!”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 “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 “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

    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髭大汉大喜道: “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 ,原来毒药

    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 “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

    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髭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

    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 “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 “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

    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髭大汉道: “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 “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髭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 “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

    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髭大汉冷冷道: “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 “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

    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髭大汉道: “哼。”

    梅二先生道: “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

    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髭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囗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髭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 “据说‘七妙人’个个都

    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 “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

    了。”

    虬髭大汉笑道: “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

    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 “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髭大汉叹道: “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

    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

    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

    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

    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

    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

    和栏杆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

    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

    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 “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

    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

    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髭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

    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髭大汉悄声道: “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 “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髭大汉也不禁失笑道: “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

    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苦笑道: “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

    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

    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

    “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

    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 “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

    带了两个朋友来……”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 “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

    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 “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

    个象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髭大汉正在着急地问: “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 “慢走慢走,你说的可

    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 “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 “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 “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 “慕名

    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 “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

    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

    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 “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

    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 “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 “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 “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

    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 “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

    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 “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

    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 “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 ,亦为

    膺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 “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 “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 “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

    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

    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 “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 “骑鹤,快

    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 “没有‘清明上河图’ ,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 “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

    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髭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 “没有‘清明上河图’ ,连解

    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 “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髭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 “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

    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髭大汉嘎声道: “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 “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 “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 “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 “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 “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 “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

    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 “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 “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 “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第七章 误伤故人子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

    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然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

    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疼。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 “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然大汉道: “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 “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

    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痛,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 “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

    有这个毛病。”

    梅二先生道: “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几杯吧。”

    李寻欢笑道: “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 “所以他早已躲进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 “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 “好象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 “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

    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 “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 “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 “三更半夜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

    我的。”

    其实他直等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

    不只一个,布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 “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 “三更半夜的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 “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 “三更半夜的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

    回去吧。”

    那人笑道: “既是如此,在下等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话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 “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

    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现,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目卑

    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蓬上镶

    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象是个粉装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闷焦急之色。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 “此画乃是蔽主人重金购

    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绩,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 “无功不受禄,你们要

    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 “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囗气,展颜笑道: “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 “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摇头道: “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

    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 “这人看来赃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的一笑道: “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的

    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 “我等久闻阁

    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

    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 “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

    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 “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

    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 “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

    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 “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陪笑道: “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

    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 “除了诊金先付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

    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 “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

    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 “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 “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 “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

    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 “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

    他罗嗦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么。”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陪笑道: “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

    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 “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 “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 “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愣了愣,呐呐道: “但……但我们那边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

    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 “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

    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 “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 “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的一笑,道: “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枝箭似的窜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

    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窜到屋里,眼睛就瞪在里寻欢身上,大声道: “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 “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 “一点儿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

    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若非李

    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会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 “小孩儿已如

    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 “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以教训我了

    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

    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

    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象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

    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 “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 “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缺还不肯忘杀无

    辜,但这孩子……”

    红孩儿冷笑道: “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

    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

    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 “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 “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 “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尤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

    都急红了,咬着牙道: “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

    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 “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 “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 “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

    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 “你的武功

    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 “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 “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

    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 “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 “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 “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囗,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後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

    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

    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

    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历声道: “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囗气,返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心安理得的

    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 “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 “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 “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 “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 “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

    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 “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 “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 “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

    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 “哦?”

    梅二先生道: “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 “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

    道还能象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 “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 “阁下你……何必

    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 “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愣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嘎声大呼道: “李探花,李大侠,手下

    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喃喃道: “这些自命侠义辈的嘴脸也不过如此,只

    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 “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

    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

    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避,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

    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

    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

    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 ......

您现在查看是摘要介绍页, 详见PDF附件(432KB,190页)